发布日期：2024-10-23 01:04    点击次数：190

一澡堂 偷拍

那年夏天，屠珍老诚来，住花坛饭铺，为是看戏便捷。次日中午，陪她吃饭，去了老夜上海，——街对面一家本帮菜馆，在老锦江北楼十一层。阿谁红砖大楼，与街北的兰心大剧场，还有她住的场合，在茂名路长乐路路口，于东、北和西三个办法，各守一角。菜没多点，糟黄鱼，马兰头香干，红烧肉，和水晶虾仁，每相同她齐尝少许，吃得很慢，兴趣兴趣盎然。边吃边聊，说到咱们的新家，在瑞金病院临近，她的眼一下子亮了：

“来源的广慈病院吧，咱们的老迈，就在那儿生的。你们知说念吧，梅先生往时，就住那一派。”

她身旁的我妻子，望了望我，笑着摇了头。往时只知说念，顺病院后门的念念南路往北，过周公馆和回话中路，是香山路很是的孙中山故园。梅先生旧日住何处，她和我没蝇头微利倡导。

碰面的那一天，是世博会开幕后的一个月又十天。天热起来，来上海的来宾也更多，一拨接一拨，举止也一场又一场，每天齐很闹忙。梅葆玖，坂东玉三郎，和关根祥六，三位饰演家携手来上演，屠珍老诚专程由北京来不雅赏，也请我俩一说念看了《牡丹亭》和《杨贵妃》。且归之前，我还在一个星期六，陪她过江去浦东，听了一场交响乐。自那以后，她没再来。

2020年头，屠珍老诚被接去加州，住到女儿家里。隔了一年的早春，三月下旬的一天，莫得少许预防，咱们一家被锁在小区里，女儿第一次尝到在家上网课的味说念。那些天，她最为改革的，是西邻公寓的小一又友，有到校上课的解放。几天后，和总共东说念主相同，咱们透顶困在逼隘的家中；物业颠扑不破，锁了电梯，——住在二十一楼，高下成了问题，唯独在高音喇叭的逆耳喊叫响起，才好涌进电梯下楼，在院里绕着花坛排长队，挨着个儿测核酸，姑且也算放风。一折腾三个月，墙外绯红的大朵晚樱尚不足见，春色已无足迹，——邻家久不发动的奥迪前，开白花的大蓟棵子，蹿得齐有半东说念主高了。渐渐地，心态变了，可谁也莫得嗅觉。在迷惘、躁郁和颓败中，忘了多久莫得致敬屠珍老诚，直至一天半下昼，讣告在目下出现：

梅兰芳记挂馆名誉馆长，知名翻译家、社会举止家、京剧盘考家，梅绍武夫东说念主屠珍女士，于北京技巧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下昼因病在洛杉矶骤一火，享年八十八岁。

屠珍女士在梅兰芳记挂馆

那是国庆后的一个星期六。因为要补上一天班，七点半前，我带了女儿，一出电梯，就见公寓玻璃门，又贴上封条。保安老汪黑着脸，不耐心地摇头，带着安徽腔嘟哝：瞎跑个啥嘛，“过上”了不是。见怪不怪，上楼回家，再来一次隔断：二加五，共七天。就在这个疼痛的日子，忽闻屠珍老诚恶耗，心里一千里，懵了半天，——三天前，友东说念主在哈佛，借出未经整理的杨联陞日志，襄理查核其中老舍行迹，引我重读《论学谈诗二十年：胡适杨联陞交游书札》，不料碰上胡适一笺，言及梅兰芳迁沪前某一年，赠胡夫东说念主江冬秀花子雅事：

你寄的四首诗，最末一首《奏效之夜》，最近于你说的“胡派”，因为那是认识涌现的小诗。《花儿本不肯开》一首，我合计第三节也许不错再修改？此诗的真义很好，第二节使我想起一个故事。十多年前在北京家中看见内东说念主种的牵牛花两朵，是梅兰芳送的种子，大如饭碗，浓艳的真可儿。我想写首短词，只成上半首，目前只牢记两句：

也知人命促，

特意逞风致。

其实你我齐难免anthropomorphic。谁说“花儿本不肯开”？谁说牵牛花自知“人命促”？

胡适所谈，是杨联陞初试口语诗，自发欢欣的一首：

花儿本不肯开，附近上门春风一个劲儿吹。

说你们齐得远程，天主叫我来催。

饱读着劲儿地红，一春能有几天。

心血迸吐花朵，一瞬抵得千年。

要群芳通盘斗胜，地面才有可不雅。

待等秋风落叶，那时许你荒寒。

之前的一九四三年十月，胡适从驻好意思大使任上卸职，由纽约到康桥小住，在哈佛讲学六次，勉勖听讲的中国同学，为口语诗国，齐作念孝敬。杨联陞乘兴试笔，抄录所得，寄呈胡适过目。仅仅胡适匆忙作复，十有八九出于惊愕，健忘所说的“只成上半首”的短词，实质上早写出来了。他吟的两句，全凭追忆，也难怪内部的两个字，与原诗对不上号：

芍药紫藤齐过了澡堂 偷拍，

盆花开到牵牛。

光显浓艳逼东说念主眸，

也知人命短，

罕见逞风致！

酸心的薄暮里，默念胡适诗札，一遍又一遍，无风不起浪的，屠珍老诚的面影，似又到了近前，——人命霎时，谁东说念主有知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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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兰芳绘《牵牛蜜蜂》

二

屈指算来，自屠珍老诚过沪，十五年了，——东说念主的一世，十五年者几何？这些年里，她年青时住过的梅宅，我竟一次也没去找过，直到这个五一休假。

那天晚上，我从后门衖堂穿出，看了一下技巧：八点零三分。也就十来分钟，即站在周公馆的门前，——疫情更动的第三个夏天，记挂馆终于谢客了：二〇二二年六月的公告，印在A4纸上，仍贴在左边门板的显眼位置。路灯漆黑，凑前欲读，又见门板左角，还嵌了一个长方形的旧式门牌，蓝底白字两排：阿拉伯数字“107”在上，其下是“一百另七號”，自右往左念，应是马路改名前门牌旧编号。目前的门牌绿底白字，钉在高过门楣的左面墙头：念念南路七十三号。我记起来，梅宅是八十七号，——南开张伯苓校长档案里，有梅兰芳一九三四年六月九日一封电报，上头地址是马斯南路一百二十一号。当下的念念南路上，找不到八十七号：从七十三号数到九十五号，独栋花坛洋房就没了，再往南所往时的震旦大学、如今的交大医学院。九十五号和七十三号之间，隔着一条东西向的衖堂，——透过上锁的铁栅门，微辞辨出左手边洋房的门牌，是七十五号。八十七号又在何处？

再往北走，又是一条衖堂，口启程北临街的洋房，门牌是五十一号。这一栋，同背面几栋，已改成餐厅，白昼东说念主多时候，下昼茶要列队。此时快八点半了，在隔邻流连的，仅仅稀疏的旅客。居中一栋洋房的灯影里，挂果的海棠树下，密语的恋东说念主，还有临了一双。不迢遥有一个黑衣小哥儿，伫立在窄狭的甬说念边，揣度是物业东说念主员，——他穿了孤单制服。于是，向前探听：

“求教哪栋是八十七号？”

“有事么？历史建筑，不怒放的。”他望东南瞥了一眼。

“是不是梅兰芳故园？”

“对，租赁去了。”

小哥儿别偏激，把眼神望向他处。末后的那句话，让我记起好些年前，一个红过几天的小明星，住了其中一栋洋房，据传房租一个月得四五十万。现今市面行情若何，不敢再向小哥儿动问，唯恐再讨无趣。不外，倒也听东说念主提及，此一地界占地三十亩，北宽南窄，一共二十三栋西班牙式零丁花坛洋房，是法比结伙的义品放款银行，在法租界缔造的高等住宅。其东为吕班路，即现今重庆南路，西边是马斯南路；北面是辣斐德路，也即是今天的回话中路，隔马路则是法国公园。南面一墙之隔，是震旦大学的足球场。抗治服利，国民政府整市容，改路名，马斯南路一变而为念念南路，门牌也随着有了休养，——从五十一到九十五号。洋房从北向南，六栋一瞥，唯独最南一瞥，即第四排，唯独五栋：九十五号在西端，位于衖堂口南侧，从那里过念念南路，是广慈病院；八十七号，即梅家租的那一栋，在这一瞥的尽东头，望南斜对着圣伯多禄教堂。梅宅与吕班路之间，还隔着教授磐石小学，和天主教味增爵会坟地。

这时，路南一栋洋房，灯彩闪亮的花坛里，传出一阵笑语：一双新东说念主的婚典还在扯后腿。我莫得驻足。

三

屠珍老诚走后，不啻一次，一提起纳博科夫，我就会想起她和绍武先生，还有他们在西便门的家中，同我谈燕园师友旧事的情形。绍武先生的脚边，有一阵总摊着一部广漠而安靖的牛津大辞书，——他译的《微暗的火》，其时还没停止。

梅绍武屠珍伉俪，1997年3月19日，北京西便门寓所（张昌华摄）

冯亦代先生说，“绍武是个聋子”。这我不错作证。因为，我知说念，东说念主多时候，绍武先生巨额浅笑肃静。第一次进他们家，刚在长沙发上落座，绍武先生就慢慢悠悠地呼叫我：

“你不来一根儿？”

他瘾不小，手里老夹着的烟卷，大略即是“红梅”，老北京偏疼的那种低价的烟草。

与他们涌现，到来岁，赶巧三十年。

我离开北大的第一个冬天，租住的场合，可说和梅家在一条街上，——说一条有点牵强，因为街很长，由南到北好几段：北礼士路，南礼士路，西便门外大街，和西便门内大街。我住南礼士路回话门外大街的路口，他们住最南一段的西便门内大街，小区就叫西便门东里，紧贴着西二环。从我住的建筑诡计院骑车，到他们家的塔楼前，不赶的话，酌定二杰出钟。

来沪安家的前一年，屠珍老诚喊我，到他们家吃过一顿饭。那天的主客，是傅惟慈先生，李文俊先生，和李妻子张佩芬老诚。提及旧交，群众不禁唏嘘，因为座中本该还有冯亦代、郑安娜妻子和董乐山几位，——董先生刚死去，冯先生新又中风，由新夫东说念主黄宗英陪护，仍在中日病院。那时我已搬家，住一又友在土城边樱花坛的单元寝室，隔了一条大马路，即是冯先生所住的病房大楼。他们老几位，昔日齐是梅宅常客：不论在护国寺甲一号，依然在西旧帘子巷子，他们相互依存，打气饱读劲，强颜欢笑：不是借西文牍，听古典音乐，即是合译马克念念著述中的文体典故。在文化萧杀的岁月，三五亲信贫乏一见，荟萃老是快事。我是在开国门内大街五号，社科院会议大厅的《尤利西斯》探究会上，头一次意志绍武先生和屠珍老诚。冯先生和董先生那天齐在，我同他们三个，会间休息时还合过一张影，只不知目前夹在哪本书里。

其后每回北京，我齐会去西便门弯一下，望一望屠珍老诚和绍武先生，也听他们谈少许儿我方的老诚赵萝蕤先生的碰到，——屠珍老诚也不忘一再提示我，“陈妻子最宠绍武了”。她偶尔也很不悦，历数大难中，哪个耻辱过赵先生，哪个偷拿了赵先生的讲稿，写了一册什么专著。她骂他们庸东说念主，盗名窃誉，抱歉赵先生。我只听不问，因为骂到的东说念主，我也有所斗争。在西语系读书那一年，我也见过两次赵先生，她平日一东说念主住在城里。我其时唯唯一个愿望，即是想托他们二位，找到景心先生，好印一版他姐姐译的《荒野》。

那天吃的是京东肉饼，和小米粥，——我在绍武先生书斋，一进门的墙头上，也见到一帧镶着镜框的许姬传亲笔，是一首七言诗：

滔滔奔雷着地挝，瞢腾惊起震窗纱。

天容如醉凝灰紫，雾气阴暗噪雀鸦。

沈老高年劳枉顾，梅孙扶我御飚车。

居停好意思意此间乐，缀玉轩入耳拨琶。

诗的名字叫《避震缀玉轩》。条幅一端，另有小字一段，说的是作家当年的境遇：

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平地震，涉及北京，梅嫂命孙梅卫东、外孙范梅强以车相迓，余从张自忠路（旧铁狮子巷子）重回缀玉轩（西旧帘子巷子）感赋。

许氏说的梅嫂，即梅兰芳夫东说念主福芝芳。梅卫东是绍武先生和屠珍老诚的令郎，也即是在瑞金病院诞生的那一位。范梅强则是梅葆玥的哲嗣。缀玉轩，无谓说，即是梅先生旧宅。

梅兰芳先生与女儿、女儿、及儿媳合影 后排右起：梅葆琛、林映霞妻子，梅兰芳先生（中），梅葆玥，梅绍武（左前），屠珍（后排左一）妻子，梅葆玖（右前）。

前些时外传，屠珍老诚家的书，捐给了一个什么协会。于是，我就想起她家那幅字：应该还在的吧。

二〇二四年五月十三日初笔，九月四日又订，

值今岁牵牛花盛放第二周，在打浦桥。

作家：赵武平

文：赵武平 裁剪：吴东昆 背负裁剪：舒 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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